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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65章 雙雄會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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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必烈清清楚楚的記得,僅僅在大半年前,這座輝煌之都中居住,準確的說應該是舊南城居住的,蒙古帝國的第三等、第四等奴隸們,還在帝國軍隊的鐵騎彎刀下瑟瑟發抖,僅僅兩三名手持利刃的蒙古武士,就能讓成百上千的百姓噤若寒蟬,反抗?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,即便是三年前席卷北中國的嚴重饑荒,也在屠刀的威脅下未能形成流民和動亂。

所以,在忽必烈的心目中,大都百姓一直都是懦弱、馴服的順民,他根本不曾想過,這些卑微的三等四等奴隸膽敢站上城墻,武力反抗他們的頭等主人。

然而短短半年之後,曾如羔羊般馴服的百姓,卻變成了怒目金剛,他們自發的成群結隊的走上城頭,和士兵們肩並肩的站到女兒墻後,板磚、石塊雨點般砸下,妄圖蟻附登城的蒙古武士,箭雨受到漢軍制式步槍和手榴彈的壓制,想沖上城頭吧,無數磚石砸得他們頭破血流、頸斷骨折。

事實上,除了城頭和漢軍並肩而立的十萬百姓,他們身後還有相同數量的百姓組成了人鏈,不斷將磚石送上城頭,而城中靠近城墻的居民們,毫不吝惜的拆掉自己用血汗建築的住房,將石塊和磚頭遞到運輸隊伍中。

忽必烈對漢軍擁有著五倍以上的兵力優勢,但北平城這座當時世界上排名前列,與杭州泉州廣州並列為世界最大的城市,城中百姓超過百萬,僅僅動員十分之一就站滿了城墻,磚頭石塊一刻不停的往下砸落。

甚至有滯留城上的小孩子,搬不動大塊的磚石,也撿起瓦片從堞垛處扔下!

忽必烈已驚得目瞪口呆,他喃喃的道:“長生天,你回答我,為什麽馴服的羔羊,被大漢籠絡之後,全都變成了兇悍的猛虎?”

左丞相趙覆知道答案,比起光天殿禦座之上、高高在上的忽必烈,身為名儒、漢臣的他,和城中漢民百姓接觸更多。

是的,在北元的鐵蹄屠刀之下,這些三四等的奴隸們顯得膽小怕死、唯唯諾諾,他們苦苦掙紮,他們茍且偷生,其中還有少數人,為了一點點利益出賣同胞,向異族邀功請賞……或許,在忽必烈看來,這就是一個懦弱無能的民族。

但趙覆很清楚,火焰並沒有熄滅,只是在地底醞釀著熱力,鬥志並沒有消磨,只是靜靜的等待著時機,只要有人振臂一呼,地下的火山隨時都有可能爆發,熾熱的巖漿,遲早將異族的統治埋葬!

淮揚明教、山東紅襖軍、山西花帽軍……正如那位大漢皇帝所言,北元建立在不義基礎上的統治從開創的第一天開始就已搖搖欲墜,即使用如山的罪惡和似海的鮮血來鞏固,也無法阻擋帝國的坍塌!

“人心在漢,天命在漢吶!”趙覆用無人能聽見的聲音喟嘆著。

今天,被北元統治了三十年之久,並且久居天子腳下、國都之中的北平百姓們,僅僅回歸大漢懷抱半年之後,就對北元視若寇仇,而對大漢則如嬰兒之望父母,短短半年時間,他們已明白了大漢公民和北元第四等奴隸之間的差別,為了不重蹈覆轍,所有人都願意流盡最後一滴血!

連苦心經營的大都城之百姓,都拋棄了北元,都義無反顧的走上了戰場,北元統治是多麽的天怒人怨,也就昭然若揭了。

趙覆明白,從這一刻開始,非但自己的儒門名望完全破產,就連忽必烈所言,蒙古帝國以億萬顆頭顱、比渤海更深的血海鑄造的國祚福祉,也在北平百萬軍民的怒吼聲中轟然崩塌!

“常州,在常州他們就是這樣幹的……”月兒魯那顏玉昔帖木兒瞪大了眼睛,聲音裏帶著說不出的驚惶。

現在的大元朝右丞相,當年以蒙古萬戶身份隨伯顏南征,常州之戰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象:全城軍民死戰不投降,伯顏丞相不得不在數月間反覆發動進攻,甚至用活人熬油制造火箭,直到將常州全城屠殺一空!

常州雖然淪陷,可城中軍民慷慨赴死的悲壯,高呼酣戰的英勇,婦孺齊上的視死如歸,都讓玉昔帖木兒心驚膽戰——單單是常州一城數萬軍民,就令伯顏丞相南征大軍頓兵兩月之久!

以軍民不多、城池亦不算高厚之常州,便能令虎踞鯨吞長驅萬裏的伯顏丞相頓兵兩月,死傷蒙古武士若幹,則中原漢地千萬座城市,將會消耗多少時間,死亡多少蒙古武士?

幸好,南宋君臣昏庸無道,將這一切的犧牲與付出輕輕葬送,伯顏兵臨城下,謝太後和小皇帝黯然投降,無數城市和鄉村還在堅守的軍民,他們的拋頭顱灑熱血在那一刻變得毫無意義……

可今天,就在今天,大漢皇帝不知道使了什麽蠱惑人心的魔法,曾經沐浴在大元浩蕩皇恩之下三十年之久的大都百姓,竟然在短短半年後就徹底為大漢所用,重現了常州城上的情景!

玉昔帖木兒的心底,湧上了一股深深的寒意,他不禁捫心自問:這樣的民族,真的能夠完全征服嗎?即使消滅了現世的反抗者,他們不屈的靈魂也會在子孫後代的胸膛裏覆活呵!

常州,常州!當忽必烈聽到玉昔帖木兒口中這可怕的名字時,他身邊的趙覆註意到,一代天驕如磐石般頑強的身體,竟然在微微顫抖!

有一些可怕的名字,總是讓這位蒼天之主無比憎恨,必欲除之而後快,這些名字中,有李庭芝、文天祥、張鈺、張世傑、陳文龍,也有常州、興化、襄樊、神臂城、釣魚城。

曾經的不落之城玉龍傑赤,在無堅不摧的上帝之鞭面前只堅持了八個月,而小小的常州就達拖住伯顏兩個月,那些更大更堅固的城市就越發讓天之驕子們無可奈何:襄樊,七年,神臂城,二十八年,釣魚城,四十年……

常州只有區區幾萬軍民,只有低矮的城墻,但大都有著百萬軍民,有天下最為巍峨的城垣,要是城中軍民有著和常州、釣魚城相當的犧牲精神,那麽征服這座城市將花費多少時間,消耗多少兵力?

忽必烈連想都不敢想下去了,他更不敢去想,大漢在北平,短短半年中就凝聚起了軍心民氣,要是開封、洛陽、揚州、成都、長安等等城市也有這樣頑強的鬥志,北元妄圖征服漢地的計劃,還有沒有哪怕萬分之一的機會變成現實?

城上的戰況已經非常明顯了,勝利的天平無可阻擋的向大漢傾斜,陸軍司令陸猛已經看到了勝利女神的微笑。

民夫,或許在九成九的時候不堪正規軍之一擊,但憑借高大巍峨的城墻,居高臨下的砸石頭,這種簡單而非常有效的作戰方式顯然非常適合未經軍事訓練的百姓。

他從望遠鏡中觀察了各處垛口的戰況,正規軍使用火器給敵人重大殺傷,全身被覆鋼甲的士兵,可以站在垛口處正面迎敵,用熱兵器壓制敵人的箭雨,而無盔甲防護百姓們正好躲在女兒墻後面,不斷從垛口往外拋砸磚石,將蟻附登城的敵人砸成肉餅。

最初,百姓這種自發的作戰方式還處於雜亂無章的狀態,但當基層漢軍官兵給予指導後,就變得更加有效了,成為了守城官兵的威力倍增器。

“看來,我低估了百姓的戰鬥力。”陸猛略帶歉意的對陳吊眼說。

大漢陸軍的正副司令,代表了兩種作戰思維。

從楚風組建最初的漢軍隊伍開始進入軍隊的陸猛,以及楚風起家的骷髏、震天、毒蛇、金剛、斷刃老五營,從上到下的軍事思想相對來說更接近工業時代的近代化軍隊,技術優先、專業軍隊、火力制勝論,在他們的思想中根深蒂固。

畬漢義軍改編而來的第一軍,四川釣魚城守軍為骨幹第二軍,吸收遼東蒙古諸部子弟並由張世傑蘇劉義統帥的第三軍,則或多或少的保留著舊時代軍隊的某些殘餘,顯然楚風也樂意讓這些部隊保留部分特色,以適應山地、草原等不同的作戰環境。

其中由畬漢義軍改編而來的第一軍,又吸收了不少老淮軍士兵,陳吊眼的戰術思想上就有點發動群眾依靠群眾的路子——畬漢義軍就是這麽來的嘛!

“全民抗戰?”楚風也在一定條件下支持了陳吊眼的思路。

所以從北平戰役的最開始,陳吊眼就有意組織民夫上城協防,以戰鬥力差而人數眾多的民夫,來彌補漢軍戰力高而人數少的缺點,但“最純粹的軍人”陸猛的思維也是最純粹的軍人思維,他認為軍隊就是保護百姓的,關鍵時刻還要依靠百姓協防,則漢軍豈不成了無能之輩?於是拒絕了這個提議,只同意讓百姓承擔部分後勤工作,解放炊事兵以填充一線戰鬥部隊。

然而事實面前,陸猛必須承認陳吊眼的想法是正確的,老百姓主要躲在女兒墻後面,蒙古箭雨又被火器壓制,如雨點般落下的磚石砸得他們根本沒機會登城肉搏,所以非但沒有出現想像中百姓大量傷亡的場景,反而是手持大汗彎刀、身穿羅圈鐵甲的蒙古武士們在火器和磚石的雙重打擊下死傷枕籍。

陸猛客氣,陳吊眼倒不好意思了,他摸著腦袋咧著嘴笑:“嘿嘿,其實,咱們畬漢義軍以前還不是老百姓?當年在鼓鳴山下,全靠幾萬民軍拖住張弘範……”

陸猛點點頭,漢軍要正規化,但加強國防教育,搞搞皇帝上次在統帥部會議上提到的那啥“預備役”也不錯,如果南洋、川邊、雲南、甘陜等處,也以類似遼東諸部的形式,把退伍士兵和城鄉青壯年組織起來,既可戰時為漢軍的補充,又可平時承擔起部分守土之責,付半餉到四分之一的軍餉即可,倒也不失為平戰兩宜的好辦法。

這樣,漢軍就能從駐紮防守、日常巡邏的工作中解脫出來,只承擔機動打擊的任務……

元軍終於承受不住嚴重的損失,如大海退潮般退卻了,城下屍體累累如山,城上的百姓們還沒從戰鬥的激動中恢覆過來。

禾姑就是這樣,有些怔忡的看看自己雙手,又探頭在堞垛口子上瞧瞧底下或被槍斃或被砸死的一地屍體,簡直就不敢相信自己親手用石頭砸死了一個蒙古武士。

終於,伴隨著漢軍士兵慶祝勝利的歡呼,所有百姓都從夢游狀態清醒過來,剎那間熱淚盈眶:曾幾何時,在北元屠夫的刀下戰戰兢兢,現在卻將敵人消滅於城下,這天翻地覆的變化,還不能說明一切嗎?

身為北元的四等奴隸,他們只能在窮兇極惡的蒙古統治者面前展現唯唯諾諾的一面,但當他們成為堂堂正正的大漢公民,立刻爆發出驚人的勇氣,就和常州、襄樊、興化、釣魚城中那些為自由而戰的人們沒有任何區別。

一浪接一浪的歡呼聲中,柱兒興高采烈的跳著、鬧著,禾姑卻忍不住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,扶著堞垛大吐特吐。

姜良材舉起手,遲疑著,終於,厚實的手掌輕輕拍到她的後背。

消瘦的背部,兩塊明顯的肩胛骨微微一聳,禾姑轉過頭來,感謝的一笑……

“是的,今天朕失敗了,但朕還有明天!朕遲早拿下大都,將你們統統殺光!”忽必烈狠狠的詛咒著,待士兵退下之後,看著南城鱗次節比的民居,他又仰天大笑:“可笑南蠻子堅壁清野,卻留下這許多房子給咱們居住,還能拆掉房梁、椽子做雲梯沖車。兒郎們,今日不必住蒙古包了,這些瓦房倒舒服得多!”

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,蒙古兵們跑到大都城下,今天兩次進攻都失敗了,士氣本來有些低落,但聽了忽必烈的命令又提起了幾分精神:數百裏奔襲,連續兩天大戰,人困馬乏,能省省力氣也好!

城上的陳吊眼則哈哈大笑,拍著陸猛的肩膀:“果然不出老兄所料,忽必烈這家夥真住進南城民房了。”

陸猛不茍言笑的臉上,也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:“那麽,向咱們的陛下飛鴿傳信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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